【朵朵桃花】水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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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下雨了。”我打開窗，伸出手。雨落在手心，我感到幾點涼意。

“你又要出去？”一個室友問我。“嗯。”我拜托他再幫我應付一下宿管，然后拿上雨傘，把紙筆揣在兜里，把拍立得掛在脖子上，出了門。寢室外已經熄燈，無視宿舍樓中央的大樓梯，走過長長的走廊，安全出口標識亮著綠光，像墓場里幽幽的磷火。走廊盡頭有一處小樓梯，只有兩人寬，通往一樓的舊倉庫。倉庫常年上鎖而疏于管理，用鏈子同門把綁在一起的大鐵鎖松動得不用花什么技巧就能撬開，學校里總有某些學生從這里溜出宿舍翻墻出校夜不歸宿。

這個點保安偶爾還會巡邏，我一邊注意外頭的動靜，一邊熟練地卸下鎖，輕輕地打開門，門呻吟了幾聲，沒有抵抗的意思。側身閃出門，迅速繞過墻角，撐開雨傘，慢慢往校舍后方走去。校舍后面便是圍墻，墻與墻之間隔著三四米寬，這條露天廊道中央的地面向下凹成了一個大坑，每次下雨都會積水，變成一個水洼。這次她也在那里等我。

“嗨！”我打聲招呼，走到她面前蹲下。少女只從水洼里露出一個腦袋，臉上淌著水珠，兩邊的耳根處各有一道弧形的豁口，濕噠噠的黑色長發貼在脖頸后，在水面上散開。她張了張嘴，學著我“嗨”了一聲，這就算是回應了。

第一次見到她是高一的時候，某個下雨的午后，我獨自轉悠到這兒，發現了從水洼里探出頭的少女，白皙的肩膀在水面起起伏伏。我鼓起膽子走到水洼邊，往下望去，只看見一片烏黑的藍色無邊無際。“你是人魚嗎？”我問她。隱約記得小時候讀的故事書上，有一個關于人魚公主的故事。雖然沒什么期待，姑且還是問問。她搖搖頭，吐出幾個音節，我聽不懂，也意識到她大概也不懂我在說什么。

我蹲下，舉起手，她從水中伸出指尖碰了碰我的掌心。她的手指很涼。我把手臂探進水洼，水一直沒到我的肩膀也沒有到底的跡象。我捧起一掬試著嘗了嘗，有點點咸，有點點苦，不知道海水是不是這種味道。我住的地方在內陸，離這兒最近的海也有大幾百公里，我也從沒去過海邊。

我們的第一次會面以沉默的相互比劃告結。天空猝不及防地放晴，正指著自己試圖表達什么的少女忽地消失了，連帶著聲音，連帶著烏黑的藍色，沒有任何預兆，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。我再次把手探進水洼，這一次只沒過了我的指尖。

第二天是晴天，我又去了校舍背面。一只黃毛貓趴在墻頭曬太陽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從墻縫里鉆出來，坑底只有薄薄的一層泥沙。我試著在不同時段往不同的坑里倒水，但結果都只是普通的水洼。后來發現只有下雨時，這個特定的水洼才會連著海。

再一次見到她是兩周后了，雨天的中午。我帶了紙筆，這樣我們能靠畫畫交流。她指指自己，在紙上畫了一個長著魚尾的女孩——那就是她。

——她住在水里。

——一個巖洞頂上開了個口子，她鉆出來，看見了我。

——見過別的像我一樣的人嗎？

——沒有。只有島嶼。

由于是陣雨，很快就要放晴了。我揮揮手，她也有樣學樣，好像知道那表示“再見”。

從此以后，一到雨天，只要有機會，我必定會來到這個水洼邊見她。為圖方便，我總隨身帶著筆記本和筆。剛開始還沒習慣，周末回家，把衣服扔進洗衣機，卻忘了把本子拿出來，結果絞得衣服上全是紙屑，挨了不少罵。

下雨的晚上，我常常和她熬到后半夜，以至次日上課萎靡不振，被班主任談過好幾次。好在室友們口風一致，只是以失眠了事。

有一回連下了一周的雨，我連熬了一周的夜。室友終于忍不住了，問我有沒有在干什么不合法的事情，下雨天就是碰頭的日子之類的，神情之嚴肅很難認為在開玩笑。我一時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，他們知道我的為人，隨便編一個肯定是騙不過去。幸好不過問夜生活是學生間約定俗成的鐵則，再三保證自己絕對是個守法公民后，他們終于是放過了我。

我給她看過班級的合照。我指著其中一個女生，又指指自己的心臟，意思是“我喜歡她”。她理解我的表達，經過兩年的交流，我們已經相當默契了。

人魚的世界似乎是母系社會，允許一妻多夫。剛開始她對我們的社會制度還表示過不理解，后來也接受了。她左手指著女生，右手握拳露出大拇指，表示“她很好”，大概是想說“很漂亮”之類的吧。這個手勢也是我教她的。

那個女生確實漂亮。高二的校運會上她有跳舞，讓人印象深刻。之后也有男生表白，被婉拒了。她在女生中人緣很好，對男生卻稍顯冷淡，尤其是這個學期開始以后。我在班上本就不太活躍，想被她關注更是天方夜譚了。不指望表白會成功，所以并不打算表白。被拒的話，在班上照面會很尷尬的。

——是暗戀。

她搖著頭，是不明白“暗戀”的概念還是我畫得太抽象了呢。

人魚社會中，男性人魚開始追求女性人魚前會贈送禮物，具體送什么隨女性的喜好而不同。女性則是單方面的受贈者，接受與否都不會回禮。倒是朋友之間經常互贈禮物。對她來說，喜歡的東西是食物。

她給我帶過一條魚，比我的手掌稍大些，體表覆著淡藍色的鱗片。

——可以吃。很好吃。

海里生不了火，肉食都是生吃的。我自然不能生吃，周末回家把魚燉了湯，實話實說，腥味有點重，不知道是不是我做的方法有問題。我也上網查過品種，但沒有結果。作為回禮，我送了一條鯽魚給她，想著只吃過海魚的她會不會喜歡淡水魚。我還給她打包了一小份紅燒肉，她只吃了一小口，剩下都是我吃掉的。鯽魚倒是很喜歡的樣子，后來我又送過一次。

她還給我送過一些飾品，大都是用貝殼、閃光的魚鱗和各色的石子做的，用某種海草的莖編成的繩子串起來，可以戴在手腕或脖子上。她還表示貴重些的飾品是用珍珠之類做的，她接觸不到。

——可以送給她。

“她”指的是那個女生。但我想她對這些大概不感興趣吧。



臨近高考，按我的成績上個一本沒問題，至于哪個一本就隨緣了。因此一有機會我還是來見她。當然，機會并不比兩年前多，我能自由行動的時段只有中午和晚上，正好碰上下雨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憐。

——我不能見你了。

我查過天氣預報，今天往后直到高考結束都不怎么會下雨，所以今晚大約是我和她的最后一個晚上，如果大學里沒有這樣的水洼的話。

和她待在一塊兒能做的事其實很少，我們語言不通，用畫畫交流很耗時，一次會面能傳達的信息很少。她對人類社會的生活工具一竅不通，也不能離開海。我曾打算下去一次，轉念一想要是雨突然停了我可能會被關在海里淹死，于是作罷。

然后我想到了主意：給她看圖片。我帶各種畫冊、相冊到學校里。從動漫和游戲的人物插畫到真實的風景照，有什么帶什么。我給她看過海與星空的攝影集。

——很好。

她豎起了大拇指。

她指著照片里的北極星，四周的星星圍繞它劃過白色的弧線。

——這個，晚上在海面能看到。

我還給她展示了眾多畫師筆下的人魚，她笑得很大聲，我不禁擔心被巡邏的保安發現了該編個什么理由。她也對我的照片展現出濃厚的興趣。我的童年時代，我的少年時代能做許多事，也不用做許多事，我學了吉他，我隨父母去過好幾次游樂園，我吃著母親做的飯，花著父親賺的錢；而在她的社會中，不論男女，一旦能自主行動就要學著捕獵，學著能從體型龐大的肉食性魚類口下存活的技巧，成年后，女性自立門戶，男性尋找能接受自己的門戶。

她指著我彈吉他的照片。

——我想聽。

于是，高二時，通過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，音樂社的副社長開的后門，我半路加入了社團，又主動報名文藝匯演的節目，給帶吉他到學校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。我并不討厭社團或表演，平時不參與只是嫌麻煩，既然她想聽，我不介意少一點時間，多幾個觀眾。給她表演的那天晚上，她顯得特別開心，每彈完一曲她都不停地鼓掌，還伴著我的節奏吹口哨——這也是我教她的。

雨快停了。

——笑一下。

我收回紙筆，扛著雨傘，挪到她身側，拿起拍立得拍了兩張照片，定格了我與她的第四十八次會面。顯影確認后，一張給了她。

——見不到了嗎？

她沒有用紙筆，可眼神傳達出的信息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分明。我移開傘，抬頭望著天空，幾乎感受不到雨滴了。

“再見。”我揮了揮手。



高考，大學，實習，畢業，工作，結婚，生子。十年，二十年，我再也沒見過她，也沒給任何人看過她的照片，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她的事。妻子是一起工作的同事，并非當年喜歡的女生。我們的愛好相似，生活理念相同，性格相合，兩個人不富裕但也不缺錢，對我來說，我已經過上了理想的生活。

我讓兒子也去我遇見她的高中就讀，說有私心也不盡然，學校早已翻新了幾回，當年的校舍也被拆了重建；圍墻變得更高，學生再也翻不出去了；墻縫里不再有小花；那個連接大海的坑也被填平了。站在墻與墻間的狹窄過道里，我找不到一絲過去的影子。只有與她的合照還夾在我的錢包里，留下一個單調的印象。

兒子高一開家長會，妻子的工作調不過來，于是由我出席。我見到了幾個讀高中時的老師，他們都還記得我，只是擔心我精神狀態的那個班主任五年前就退休了。我暗戀過的女生大學畢業后回了母校教語文，現在是常年在高三的優秀教師，還沒結婚，聽說是個不婚主義者。當年的保安只剩下了一個，年紀已經很大了，現在被調到體育器材室管器材，談起當年的事，他打著哈哈說下雨的晚上偶爾會聽見奇怪的動靜，一直以為是野貓鬧的。我還碰見了其中一個室友，巧的是他兒子也和我兒子同班。他拍拍我的肩膀，不懷好意似地說：“現在雨天還熬夜嗎？”

開會時天上下起了小雨。會后，我問兒子下雨時哪里會積起水洼，他帶我兜兜轉轉，來到一個偏僻的小角落，是新食堂側后方的一處墻角，一灘帶直角的水洼靜靜地躺在那兒，只有以前那個水洼的一半大小。我把車鑰匙給兒子，讓他先回車上等我，然后一個人撐傘站著，低著頭，像在禱告似的。或許確實在禱告吧。

我拿出錢包抽出那張照片，我與她從時間的另一頭望著我。我忽然想起我還沒見過她的魚尾，她從來都只露到肩膀為止，從水洼往下望也只是黑漆漆一片，看不見什么東西。她真的是人魚嗎？她只是在紙上畫了人魚罷了。我猛然搖頭，不是人魚，怎么解釋她的出現，怎么解釋深不見底的水洼，怎么解釋她送我的那些東西？她就是人魚，我如此確信。

我孤零零地站了十多分鐘，蹲下身，把手探進水洼，觸到了洼底的沙土，水只沒過了我的指尖。我知道她不會來，默默地起身往回走，恍惚中能聽見雨點濺起水花的聲音，仿佛有人在向我打招呼。

“——嗨。”

我沒有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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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知更鳥之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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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以時間線形式帶出了一個溫馨而又有點悲傷的故事啊
不同于尋常的回憶式，帶有故事的中場開局，無論從閱讀性還是故事感，都非常好。本文節奏很快，相遇—相識—相離，但作者筆觸得當，該有刻畫一點未落，片段的話語極好地與故事推進融合在一起。使得文章清新感十足。
面對生命中的哀傷，作者并沒大肆渲染“哀”的悲調，而是通過一些側面描寫來體現，讓可愛的想法來展示愛，用小行動來表達主人公的欲望，回到時間線，“我”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，“我”釋懷了？還是“無所謂？”不知道。就像《白夜行》的結尾，未曾回頭的雪穗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境。這不過是一個雨后的小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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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川是不是很喜歡這種，在漫長的時間里有過短促的交錯而后是不可逆的離別，再加上一些魔幻成分，渲染出淡淡憂傷感的作品感覺寫過好幾篇類似的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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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覺很能觸動讀者的心啊

“我”為什么沒有回頭呢，因為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魔法，距離遙遠的人的不會成為朋友；因為分別之后，“我”不再是我，你也不再是你，重逢也不過徒增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唏噓；因為我們都要向前看；因為所有的事情都不能重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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哇，我很中意這篇，耳朵根有豁口的小人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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哭暈過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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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句話寫得好有宿命感